专访|《优秀的绵羊》作者:美国精英高等教育的缺失

2008年,威廉·德雷谢维奇决定辞去自己在耶鲁大学的终身教职,他是这所常春藤名校的英文教授。此前的24年,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的他一直在常春藤盟校求学、任职。

在离开耶鲁之际,他发表了《精英教育的劣势》(The Disadvantage of an Elite Education)一文,指出美国精英高等教育已经陷入误区,这套系统培养的学生,聪明、有天分、斗志昂扬,但同时又充满焦虑、胆小怕事、对未来一片茫然。这篇文章引起了广泛关注,短短几周内,阅读量就突破了十万次。

此后,他持续关注这一议题,去美国各地大学演讲,与大学生们交流,并在2014年推出了《优秀的绵羊》(Excellent Sheep)一书。在书中,他将美国精英高等教育培养出来的这类学生形容成“优秀的绵羊”,并详细分析了“绵羊”的特质和现状、名校的选拔机制、精英家庭的养育以及可能的出路。该书出版后,在美国社会引起了广泛争议,成为主流媒体争相报道的话题。

2016年,《优秀的绵羊》中文版引进出版。近日,中信出版集团推出了《优秀的绵羊》10周年纪念版。十年过去了,美国精英高等教育的这一现象的现状如何?澎湃新闻采访了威廉·德雷谢维奇。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(William Deresiewicz)除了著有《优秀的绵羊》外,还是一位文学评论家,作品常见于《纽约时报》《大西洋月刊》《新共和》等

澎湃新闻:《优秀的绵羊》出版十年了,如果您现在再来概括美国教育中的这一现象,您还会用“优秀的绵羊”这个比喻吗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绝对还会如此。这个体系的核心问题丝毫未变,如果非要说什么变化的话——从美国顶尖大学的录取率来看,情况甚至更糟了。2014年该书出版时,哈佛大学的录取率是6%,如今已降至3%。精英院校学生的毕业去向(这条“优秀绵羊”生产线的另一端)同样如此:金融、咨询、科技三大行业,加上法学院,依然占据绝对主流,通常超过半数以上。但这并不令人意外。体系未曾改变,是因为塑造这个体系的所有推手和条件都依然存在:赢家通吃的经济规则、允许富裕家庭操纵游戏的招生制度、公共高等教育经费的持续削减。

澎湃新闻:在《优秀的绵羊》中,您批判了精英教育过于注重成绩和简历,而忽视了学生个性和创造力的培养,分析了这种教育模式的根源。十多年过去了,您认为这种教育模式的理念有所改变吗?它对学生的长远发展的负面影响还普遍存在吗?比如学生的心理问题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不,这个体系的核心理念从未改变。这种理念认为——要评判一个人的才能,要筛选出哪些人最有天赋、最有可能为社会做贡献,就得逼着青少年们无休止地跳过一个又一个课内课外的火圈。且不说这种甄选“卓越”的方式有多荒谬,它必然会导致高压与焦虑,并引发强烈的抑郁倾向和自我价值感丧失——这正是你提到的那些心理问题。而从所有迹象来看,情况还在恶化,原因有三:首先,正如我刚才所说,整个体系的竞争变得更加惨烈;其次,疫情严重冲击了学生的心理成长与健康;第三,2014年时其影响才刚刚显现的事物——社交媒体,尤其是社交媒体与智能手机的结合,正如乔纳森·海特(Jonathan Haidt)等学者所揭示的,这种组合导致年轻人心理困扰指数激增,当它再与精英录取的疯狂竞赛叠加时,便酿成了深重的精神危机。

澎湃新闻:您在书中批判了一些错误的教育理念,比如名校=成功,但事实总是很矛盾,就像特朗普第二个任期的执政团队里大部分都是常春藤名校毕业,诸如此类的现象似乎都在印证您所批判的那些错误理念。您如何理解这样的现象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我并非否认名校与成功无关——恰恰相反,许多领域的领军人物中,常春藤盟校及同类院校毕业生占比确实高得不成比例。我想强调的是:进入名校与获得优质教育并不必然相关,而优质教育与世俗成功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;它同样与过上良善生活无关——那种既能自我实现又能造福他人的生活。特朗普团队中大批常春藤毕业生的存在,反而印证了这一观点:你可以在事业上登峰造极,同时道德沦丧,毫无原则与勇气。事实上,这个体系培养的正是这些反面特质:投机钻营、贪得无厌、虚荣野心、对地位与成功的病态崇拜。

澎湃新闻:再如,您认为大学应培养“完整的人”而非“高薪雇员”,但现实中大学排名依赖就业率等指标。您觉得这样的矛盾该如何破解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你提到的排名问题,恰恰揭示了高等教育面临的核心困境——整个社会对大学的期待本质上错位了。家长、政客和公众评判高校的价值时,当然要考虑就业率、起薪、谋生能力这些现实指标。但当我们把这些当作唯一标准时,培养出的毕业生或许能填满就业市场的某个缺口,却丧失了“完整成长”的可能性。这种成长不仅关乎找到让自己身心契合的生活方式,更意味着成为配偶的良伴、子女的慈父慈母、年迈父母的孝子孝女、值得托付的挚友、有担当的社区成员和清醒的公民。甚至从纯粹功利角度考量,职场长期发展(而非仅仅是获得第一份工作)所依赖的适应力、创造力、抗挫力、想象力等素质,恰恰都根植于这种“完整的人”之中。

澎湃新闻:基于您现在的观察和研究,您对美国精英高等教育体系改革有哪些新的想法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我在书中提出的诸多主张至今仍然适用:取消对校友子女、运动员和捐赠者子女的录取优待;实施基于阶级而非种族的平权政策;恢复公共高等教育经费以实现学费全免;大幅削减行政人员编制和高层管理者的薪资——这两者的膨胀早已失控。但今天我想特别强调两个新重点:

首先,我们必须重振教学使命。当前高校的激励机制普遍迫使教授们将研究置于其他一切职能之上,这导致教学质量长期陷入敷衍、平庸、乏味的困境——美国大学生对此的抱怨已持续了几代。吊诡的是,大学教授从未接受过教学方法的专业训练,这种现状必须改变。

其次,亟需改革校园职业指导服务。在我走访的各所大学里,这是学生抱怨最集中的问题之一。现有的职业指导除了法律和医学等传统路径外,几乎未能帮助学生探索更丰富的职业可能性。与此同时,投行、管理咨询公司和科技巨头等财力雄厚的雇主却在校园里大举招募——这正是这些行业总能吸纳大批毕业生的原因之一。我们更需要帮助学生获得规划人生的决策智慧。

澎湃新闻:您在书中提及了一些私立学校的小型人文学院,不知道如今在美国,这样的人文学院发展如何?您现在还认为它是美国精英高等教育体系改革的一个方向吗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需要澄清的是,我并非将小型文理学院视为高等教育改革的唯一解药。我的本意是鼓励学生将其作为大型院校——无论是哈佛、斯坦福等私立名校,还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、密歇根大学等公立名校——之外的替代选择。文理学院通常更具教学热忱,提供更亲密的学术共同体,更注重人文艺术熏陶。但它们绝非万能灵药:其一,这种象牙塔式的环境并不适合所有人;其二,这类院校运营成本高昂,近年来普遍面临生存危机。虽然威廉姆斯、阿默斯特、波莫纳等顶尖文理学院凭借雄厚的捐赠基金屹立不倒,但许多知名度较低的同类院校已相继倒闭或濒临倒闭。尽管如此,我依然建议家长和学生将目光投向常春藤之外的诸多大学——比如“改变人生的大学”(Colleges That Change Lives)网站上推荐的那些。

澎湃新闻:像“通识教育”这类改革尝试,为何在名校中难以真正推行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我们需要先厘清几个概念。严格来说,通识教育(liberal arts education)是顶尖大学提供或声称提供的教育范式。准确定义下的“通识学科”不仅包含人文学科,也涵盖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——这些领域的共性是创造知识而非简单应用知识,以此区别于职业或技术学科,就像生物学与临床医学、经济学与商科、数学与计算机科学的本质差异。但大众语境中的“通识教育”往往仅指人文学科:文学、哲学、历史、宗教学等,换言之,也就是那些直指“人之为人”本质以及由此衍生的永恒追问的领域。这些追问的答案既非一成不变,也无法通过科学方法验证:我们为何存在?良善生活何以可能?正义、自由、美、真理的本质是什么?我的人生应当如何度过?这些命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尤其在青年时期更需直面,这也正是大学生亟需与之搏斗的原因。但如你所言,数十年来它们在名校(乃至几乎所有大学)的影响力持续衰退。我认为根源有二:其一,正因这些问题不遵循科学范式的知识生产逻辑,始终与现代大学体制格格不入;其二,正如我之前强调的,当社会仅用经济尺度衡量教育价值时,人文学科自然缺乏即时市场效用。当然,我始终认为它们具有长期经济价值——前文论及的创造力与适应力正源于此,只是这种价值更为隐性,更难量化推销。

澎湃新闻:对于那些无法脱离传统路径的学生,您觉得他们应该如何在体制内培养“独立思考”,成为“完整的人”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首先,我要奉劝那些自认为无法挣脱传统路径的学生——请再深思一次,你们给自己设定的枷锁,或许根本不存在;那些未曾尝试的、不敢设想的或恐惧踏足的道路,或许正静待探索。但即便接受你的前提(确实有学生难以破局),在既定体系中如何自处,依然存有选择余地:主动追寻能点燃思想火花的课程与教授,拓展认知疆域;放下手机,停止在社交媒体和电子游戏里虚掷光阴,转而沉浸书海;在深度对话中忘我——换言之,培育少量真挚的现实友谊,而非泛滥的虚拟社交;要抵抗体制对你的塑造,而非随波逐流。

《优秀的绵羊》(10周年纪念版),【美】威廉·德雷谢维奇/著 【美】林杰/译,中信出版集团,2025年3月版

澎湃新闻:《优秀的绵羊》主要谈及的是美国的教育,在过去的这些年里,您有没有考察过其他国家的教育现状?“优秀的绵羊”这一现象是否已从常春藤盟校蔓延至全球精英教育体系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这个问题的辐射范围其实更为广阔。虽然我未曾深入研究其他国家的教育体系,但该书出版后,我收到了来自美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海量邮件,由此我发现:虽然我写的是美国精英高等教育,但书中讨论的多数现象不仅存在于精英教育领域,不仅限于高等教育阶段,也不单单发生在美国——许多非名校的大学、美国K-12基础教育体系乃至全球多地皆是如此。究其根本,是因为这套体系的运行逻辑全球同质,正是我们反复讨论的那套逻辑:人为制造教育稀缺性,引发所有人对抗所有人的“优绩主义战争”,奉行新自由主义信条——将一切价值货币化,用市场生产力衡量人的价值。

我收到过来自意大利、印度、智利的读者的心声,受邀到英国、荷兰、奥地利、墨西哥、巴西、以色列演讲;《优秀的绵羊》也已被译为韩语、日语、越南语、西班牙语、匈牙利语以及中文。2016年我在广东汕头大学交流时,发现那里的学生与耶鲁、普林斯顿、杜克的学子有着完全相同的焦虑。这已然是一场全球现象。

澎湃新闻:随着全球化的深入,精英教育的定义和实践在不同国家和地区是否也存在差异?这些差异对全球教育格局有何影响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必须说明,我并非全球教育格局的专家。尽管这一基本现象在世界各地大同小异,但各国各地区的文化传统、教育理念、经济需求和公共政策必然造就差异性。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:即便存在种种缺陷,美国教育体系仍具有独特优势——这源于其本科教育结构的特殊性。美国学生不必像其他国家那样专攻单一学科(化学、艺术史或人类学),而是主修一个领域(约占课程量的1/3到1/2),同时必须跨领域选修其他学科。此外,他们前两年主要投入通识教育,通常包含核心人文课程。这种制度鼓励探索精神,培养多元视野,锻炼运用不同思维框架分析问题的能力。

澎湃新闻:不知道您关注亚洲的一些大学缩减文科专业的现象吗?您对此有什么看法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说来惭愧,我此前并未关注此事,但令人悲哀的是,这完全在意料之中。美国本土乃至全球各地都在上演同样的悲剧。我认为这既是文明的耻辱,更是战略性的错误。

称之为“耻辱”,是因为人文学科本应帮助年轻人认识自我、理解他人、洞察世界,毕竟文学、哲学与历史构筑了人类文明的根基。若对这些领域一无所知,如何理解过去?若不了解过往,又如何认知当下?我们正面临全球性的认知退化浪潮,而这样的决策只会雪上加霜。

称之为“错误”,则是因为在AI重塑经济格局的当下,人文学科培养的“软实力”反而愈发关键。五到十年前,所有学生都被灌输“学习编程才能赢得未来”,如今AI却正在吞噬基础编程岗位。究竟哪些能力能确保不被AI取代?恰恰是那些最体现人类特质的素养——批判性思维、共情能力、价值判断,这些正是人文学科百年来淬炼的核心竞争力。当算法能生成代码时,唯有提出真问题的能力,才是不可复制的稀缺资源。

澎湃新闻:您现在的研究专注于哪些方面?是否还在继续关注教育领域的其他重要议题?有没有新的写作计划?

威廉·德雷谢维奇:我仍在持续写作教育议题,但近年来也拓展到其他领域。过去几年,我多次撰文探讨所谓“觉醒主义”现象——一种发源于学术界、如今渗透社会各领域的僵化且偏狭的进步主义意识形态,其在高校中的表现往往最为极端。

不过,目前正在筹备的新书将转向另一个主题。这是一部关于美国犹太人生存现状的回忆录,但我会将个人家族叙事置于二战后美国犹太社群发展史,乃至整个现代世界犹太经验的宏大背景中展开。这本书预计将在两三年后出版。